原文刊登于《电子竞技》杂志年3月下,如需转载,注明出处。
作者:董晓燚
导读:锻造一把好刀,前后十几道工序,从热烈的火,到冷酷的冰,锤炼,拉伸,最终才能寒光乍现,削铁如泥。潘婕到现在,遇见过很多不同的刀,有的威胁她生命,有的摧毁她名声,而她对这些都能回以一笑。最终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把刀,只待出鞘。
最后她还是活成了当初最抵触的母亲,用自己对世界的执着要求着身边的人。31岁的潘婕在生活把自己锤炼成一把钢刀,人们看到刀刃的锋芒,却不知道锻造的秘辛。
淬火
潘婕到今天还忘不了那把曾经架在锁骨上的匕首传来的刺骨寒意。
还是大学时候的一个深夜,在回校的小路上,和闺蜜聊着天能让没有路灯的小路不滋生出恐惧。可在电话之外还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是一个她面熟的同校男生。
回身的片刻却发现一阵莫名的冰凉从锁骨上传来。
余光向下扫视,夜里匕首的寒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锋利的刃离脖子可能只有一指的距离。一瞬间全身所有的肌肉都绷紧了,潘婕努力控制着身体不向前再挪动分毫。
脑子里的空白只持续了片刻,虽然心脏“砰砰”跳得很快,但她还是能够控制着恐惧的情绪让自己恢复对周围环境的判断。
她开始试着远离劫匪的刀刃,揣度如果尽全力推开这名劫匪,凭借自己以前练体育的跑步速度能不能让她摆脱劫匪的挟持,冲进还未宵禁的大学校园。
当所有感官都被调动起来的时候,她发现之前跟在自己身后的同校男生也被黑暗中另外四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制住,对面有五个人,而且都有刀。
从锁骨上的冰凉传来到搞清楚周围的所有状况,其实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还是举着的手机里闺蜜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话。
潘婕攥了攥手里的手机,对电话那头的闺蜜说,“我现在出了点事,先挂了”,顺势就按掉了手机的通话按钮。
她开始试着和自己身边的劫匪沟通,“你要什么,我现在都给你们。”
声音有些许的颤抖,没等劫匪开口,她就把刚刚挂断的手机递了上去,然后翻出了包里的MP3和不多的钱,全都递了过去。男生也下意识的按着她的动作拿出了所有的财物。
潘婕预想中被绑匪哼一声“滚”然后一脚踢开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为首的歹徒把匕首又在潘婕的锁骨上重重地压了一下,“你们,跟我走!”这时候恐惧真正占据了上峰,像黑夜一样变得无边无际将潘婕包围。
“绝对不能跟他们走。”潘婕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老大”她颤抖着哀求劫匪,“我们的钱都给你了,学校要关门了,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马上就走!”
有时候站在命运的路口上,守住关键的底线,比拥有强大的力量更为重要。在潘婕之后无数次的困境中,她比很多人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她对真正的危险有清楚的感知,即使她可能对此并没有明确清晰的逻辑,但生活经验带来的敏感却救了她。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潘婕的软语让五个劫匪改变了注意,她终于等到了“滚”字从为首的劫匪口中挤出。
她拽着同样被向前一推男生的衣服就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一口气撞进了学校保卫处的门。
十多年之后,潘婕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她对很多细节都还记得极为清晰。
作为LGD俱乐部和VPGam的负责人,在过去的十年里她经历了无数状况,她都在凭着她的直觉处理,为数不多处理不好的时候,多数都来自于互联网上的声音。
相比于闪着寒光的匕首和劫匪狰狞的面目,那些一个个来自于键盘敲击和信号传播而形成的暴力,她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像面对匕首一样做出让步,可结果却是更加的狼狈。
年8月23日,鏖战五局的LGD在杭州*龙体育馆战胜QG,以头号种子的身份出征S5全球总决赛。然而小组赛2胜4负的成绩让LGD止步十六强,比赛过程中选手们的心态几近崩溃。
“这么菜打什么职业,回家养猪吧!”
“先有韦神后有天,反向一箭似神仙。”
LGD中单选手GodV因为在S5世界赛的一个致命性失误,让他成为了网友们口诛笔伐的众矢之的,所以和LGD相关的人也都成了被攻击的对象,从队员都经理,甚至到了潘婕微博下面都是无休止的谩骂。
承受不了从亚*到十六强的观众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而此时的LGD俱乐部就扮演着一个被不断倾倒的垃圾桶。
随着舆论的发酵,有网友发现,作为LGD俱乐部老板的潘婕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人知道她去做了什么。对潘婕而言,多年以来决绝的处世态度,在当时并没有太多人愿意站出来顶着舆论的压力为她和她的俱乐部发声。
一些小道消息“适时”的出现在公众面前。
一时间,有人开始绘声绘色的描绘潘婕跟各种投资人和圈内人士的花边八卦。英雄联盟的粉丝开始知道这个在中国DOTA发展过程中就一直纷争不断的女人。
而整个英雄联盟世界期间,医院里等待接受手术,身体状况造成的情绪波动和唯一能与俱乐部之间保持联系的社交网络被巨大的网络暴力隔断。
越是想要联系到俱乐部的人员,就越要面对不休止的语言暴力。虽然身体在医生的治疗之下正在恢复,但在昼夜颠倒的另一片时空里,她被流言蜚语划开衣服,摆在公众面前,以被物化的女性身份承受着来自观众的愤怒。
“就这么说吧,就这天下所有的女人被包养光了,我都不会被包养!”潘婕用她的方式在网上跟网友争辩,她在过去很多年里的人生经验并没有帮她解决问题,而是让更多的通过键盘施加暴力的观众有了“愤怒”的理由。
关于LGD英雄联盟战队兵败S5在网上纷争刚刚结束,关于潘婕的坊间传闻还没有被人们忘记,转过年来的上海Major又让她被卷入了旋涡的中心。
为赛事举办过程中暴露问题的公关危机吸引了注意力,就像历史上无数次在国难爆发的档口,要抓出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子一样,一场与选手之间的劳动合同纠纷,最终演变成了对潘婕的“审判”。
三番几次对失败无法缓解的情绪最终让潘婕成了马嵬驿上杨玉环,山海关内的陈圆圆,圆明园里的慈禧,不到一年时间里,潘婕成了“太后”。
LGD饮恨世界赛,兵败上海Major,潘婕成了“祸国殃民”的代号。医院是孤独的,还没痊愈的身体是虚弱的,对她而言这样的寒冷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时候的杭州梅灵路。
素延
潘婕出生在江苏南通,她回忆里最深刻的是母亲总对她说,“做不好就要挨打”,在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打之后,潘婕终于变成了母亲想要的样子。
潘婕对记者说,“我要得到的东西跟别人(想)得到的不一样,其实我觉得也正常。像男孩子为了家庭、责任什么的,他们可能会更多地想要金钱上面的很多东西,或者社会地位。但是对于我来说,可能因为我的性格,我们就是不能输,我输了就好难受。”
胜利本身带来的美好感觉比随之而来的一切更能驱动潘婕。
至于其中的原因,潘婕回忆上小学时候她开始喜欢画画,没有尝试和对兴趣的培养,母亲二话不说就把她送到了画室,“要么就不学,但你学了,就必须要做到最好。”
这是母亲对她一以贯之的基本要求。到了高中时候家乡的画室老师口告诉潘婕和她的母亲“我的水平已经教不了你了,你要想继续学,可以去杭州找中国美术学院的老师吧。”
回家之后,母亲给了她去杭州的路费和一点生活费,只告诉她要坐火车去杭州。潘婕独自一人拖着跟半个她一样高的行李箱,背着书包,站在火车站售票大厅长长的队伍中,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个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环视四周。行色匆匆的旅人背着大包小包盯着手中的火车票,嘈杂的叫喊声,小孩子“哇哇”的哭闹声,电子信息板上不停更换的车次信息。
排到一个窗口之后,售票问她要卧铺还是硬座,她回问卧铺是什么,售票员马上板起脸来,“一边呆着去!”大声呵斥着赶走了不知道该买什么票的潘婕。
被吼了一句的潘婕只好一个人悻悻地从队伍中走了出去,硬着头皮找陌生人去问清楚硬座和卧铺的区别。随后她又重新排进这条长长的队伍中,买到了一张去往杭州的硬座票。
来到杭州,她找遍了整个中国美术学院,却都没有找到那位家乡老师推荐的教授。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一个人拖着箱子,最终在中国美院11公里外的象山校区,找到了可以教她画水粉画的教授。于是这个刚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突兀地站在在一堆学生家长中,跟老师谈妥了自己的学费,准备开始在杭州的求学之路。
在一个新地方落脚终归是一件繁琐的事情,别人家的孩子都有两个家长忙前忙后,潘婕为了入学先要去登记各种信息,只好拜托同宿舍女生的家长帮忙先买一床被子。
买回来的两床被子,看起来一模一样,可那个家长把一床厚实的棉被给了自己的女儿,另一床空心的棉被给了潘婕。
杭州的冬天湿冷,冬夜的寒气钻进了被子的空隙,不需片刻整个人就会被冻僵,寒意会顺着每一根血管从四支像全身蔓延,瑟缩着用体温将被子焐热之后才能勉强睡着,“很轻的,盖不住。”
在潘婕的印象里,这是她在杭州最困难的时候,她都一个人扛过来了,之后再次来到杭州无论是筹措资金的困窘,还是建立俱乐部主场的繁复,相比于那个冬天都是温暖的。
母亲对她的“严苛要求”在上了大学之后更为明显。
“上了大学要自己赚钱,家里没有理由再提供任何帮助。”这是母亲一直以来对潘婕的要求。
“哪怕没饭吃了都不会找家里要钱。”这是潘婕对母亲的回应。
家庭没有成为潘婕的避风港,而是逼迫她站在人前。
“但是我爸有时候也偷偷给我钱。”说到这里的时候,潘婕的脸上露出了女儿独有的被呵护的笑容,也是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唯一出现的一次。
跟姐姐相比,弟弟潘坚用潘婕的话说,“这么多年以还是像没有长大一样。”
在潘坚的大学生活中,潘婕主动担任起了“母亲”的责任,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是她来在负担。潘坚对记者讲,“也许是知道自己一路走来的艰难和不易,不忍心我太早就进入社会。”
年,LGD的英雄联盟战队成立,VPGam成功上线,潘坚却在大学里骑自医院,掉了四颗牙,嘴里也被磕得血肉模糊。在杭州的潘婕知道这件事后,放下了手里的各种工作,拜托朋友直接开医院。
从来没做过饭的她,每天给弟弟煲鸡汤,炖鸡蛋,医院跑,可是鸡汤里她却不放任何调料。
潘坚坐在病床上,一脸嫌弃地上下搅动着保温桶里的鸡汤,“这怎么吃啊,什么都不放。”姐姐坐在一边,只顾着回复手机里的消息,并不理会他的抱怨。
“后来我知道了,伤口愈合的时候只要是有点味道的东西,或者是有颜色的东西,都会加深疤痕。”潘坚指了指自己的嘴,呲牙给记者看他整齐的牙齿,“你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我嘴上受过伤的,牙齿也是后植的。”
在过去二十年,在电竞行业摸爬滚打,孤独和无助打败了无数英雄汉,对潘婕而言,相比于梅灵路中国美院宿舍里的孤独可能都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她还有可以相依为命的弟弟。
家庭留在她身上的烙印是在任何一个自己认定的领域里都必须拿到第一,对俱乐部而言可能是一座座奖杯,和画画一样竞技体育也没有绝对意义上的第一,拥有如此的信念对潘婕而言是永无止境的折磨,也是不断向前的动力。
几乎每次提起母亲,潘婕都会不自觉地撇撇嘴,“嗨,她,别人都觉得我妈还挺不错的,我跟我弟弟都挺优秀的,但我妈并不这么觉得。”
火煅
大学开学的第一个班会,让潘婕第一次见到班上所有的人。班会的内容也很简单,让每一位同学到台前来介绍自己。
她有点紧张,这将是第一次在一堆陌生人中进行公开的演讲,同时还要让在座的各位都记住她。一个又一个的同学从她身边走过,站在讲台上毫无波澜地做着格式化的自我介绍,内容无非就是姓名,家乡,年龄和喜好之类的。
怎么样才能让同学们对自己印象深刻呢,坐在座位上的潘婕咬着嘴唇,暗暗有些心急,手指不自觉地在桌子上敲打着一个铭记于心的旋律。
她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轮到她的时候,她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要么窃窃私语,要么玩手机的新同学们,“咳咳”地清了一下喉咙。
“大家好,我叫潘婕,来自江苏南通,”这样平淡无奇的开场白,果然没能改变台下同学们最初的状态,她攥了攥拳头,给自己鼓了鼓劲,“下面我给大家唱跳一首《爱情三十六计》。”
这句话一出,班上低着头的同学们迅速挺直了脖子,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是谁说的漂亮女生没大脑,只懂得爱美和傻笑……”她一边唱着歌,一边在台上跳着自己编排的有些蹩脚的舞蹈,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舞步上,生怕出现一点错误。
“也许这是爱情最美的关系,不必声明和他的关系。”随着最后一句唱完,她舞步落停,对大家举了一躬。短暂地沉默之后,全班爆发出“哇”地一声惊叹,掌声如潮。
“于是他们都记住我了,”潘婕对记者说,“大学四年,班里的人开玩笑一样一直喊我‘三六计’。”
大学毕业之后的年,潘婕来到了最初的LGD做领队,没有薪水。
她告诉记者,“当时是LGD的人找我做一个东西,其实就是LGD的富二代老板,但是我不知道他是老板。我帮他做整套VI,我甚至把名片那些东西自己出钱,自己选材质,都打印好了寄给他。然后一分钱也没要,我也不知道是谁。因为当时是伍声让我帮忙的,基本上认识的人、知道这个人或者是一个圈子的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帮忙。”
在一般价值标准中,潘婕的行为看上去甚至有些愚蠢,但如果了解潘婕的成长就更容易理解在学生时代一个什么都想拿第一的同学,多数时候并不会被身边的同学认可。
从小潘婕就明白,如果不能退,那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就需要作出平衡,拿第一的代价是对于身边的人要有一些无条件的付出来换取日常社交之中不被敌视,就像她在大学的自我介绍那样。
年初,春节来临之前,LGD之前的老板扔下了负债累累的俱乐部跑路了,潘婕拿出了之前自己攒下的钱,补贴给了俱乐部。
“四万七千多吧,”八年之后,潘婕在面对采访的时候依然能清晰的记起这几个数字。“我也是刚毕业,还要给我弟弟生活费什么的。”
但在潘婕付出这些钱的时候,对她来说只是那个认准了的路就必须走下去。在这之前比掏不出工资更让她绝望的是,在通向胜利的路上和投钱的老板之间的冲突。
潘婕曾经经历过富二代老板酒足饭饱之后一定要上场打比赛,一场下来中单0杀14死的影魔,自然输掉了比赛。
老板自己要上场打职业,是在蛮荒时代很多中国电子竞技俱乐部都经历过的困窘,有成功的经理人可以用不同的方式约束老板的行为,管理整个队伍,但对潘婕来说这是她内心深处的阴影。
潘婕对记者说:“他(LGD的前出资人)跟我说,要我跟选手说陪他玩游戏,选手马上就要打比赛了不能陪玩,他跟我说让我把他们的工资都扣了,不给他们发工资了什么的,反正就是经常这种事情。”
四万七千多块钱让LGD度过了最捉襟见肘的一年春节,她也迈出了通向胜利的关键一步。
在那之后在潘婕在朋友的介绍之下再次回到杭州,相比于多年之前的阴冷,这次她成功的把淘宝游戏的LOGO印在了LGD战队的队服上。有了新的赞助商,LGD俱乐部业务也在DOTA项目的基础上增加了英雄联盟分部。
年冬天,LGD打败VG成功晋级到年的英雄联盟LPL职业联赛。随后的年,LGD无疑是一匹黑马,分别取得了春季赛第五名和夏季赛第四名的成绩。
但在年之后中国电竞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状态,八月份的TI4上LGD的功勋队长xiao8帮助Nwb俱乐部拿下TI冠*,千万美元的奖金让社会上有一次掀起了